預約2010年農歷正月初二的東白山之行預計行之不能。積雪未消,地寒路凍,上不去,上去了下不來。退而求其次,改東陽、磐安之交的高頭坪。新年伊始,非雪即雨,上高頭坪也成了問題。作為主人的本土妞小蟲悠悠,一覺醒來天已大亮,斜床上猶豫觀望,見窗外風雨彌漫。去,或不去?倘不去高頭坪,躺隔壁房間的洋妞今天怎么打發?睡意未消中,鍵出電話與我協商:去,或不去?
我猶豫著小蟲的猶豫。有話在先,拒之有違契約精神:那就去吧,無論下雨下雪,哪怕下鐵也去。再說高頭坪不通車,車至山根即步行登頂,能上也能下。從而約定會合時間、地點。
冒風頂雨,驅車趕到會合地點,卻不見小蟲及她接待的洋妞。一大把年紀的人了,還讓我等,氣不打一處來。終于來人,終于上車上路,一忍再忍后不顧國際友人在場開罵:
還沐浴化妝老半天呢?怪不得找不上男人!
小蟲當頭挨棍,氣急敗壞,惡著一張葵花臉抗聲道:
停車,讓我下去!
洋妞Imo,英國人,會小提琴,留學北京,與供職北京的小蟲相識。小蟲回家過年,人道元春歸省。行前問Imo愿下江南一游否?Imo給啥吃啥,隔不幾天就飛了過來。也不怕把她賣掉,這洋妞。這下輪到本土妞犯愁,如何招待是好?
“堅持得住嗎?”
洋妞體胖,團團圓圓,高頭坪說高不高,當地人上山下坡如履平地,也得走上個把小時。我前導,時不時停步回頭相問,堅持得住嗎?
“沒問題——OK。”
Imo立定,氣喘,變化著白臉紅臉,回答。她說她小時候跟著哥哥到蘇格蘭登過山。
出車后跟高頭坪主人相約中飯,放言12時左右到達。下車后,本土妞捉個破相機見啥拍啥,如小孩子家第一次走親戚,Imo流連彷徨,張牙舞爪扮鬼臉造型一二三四五。早知道小蟲是沒事也抽瘋的主,不曾想Imo更來勁。這樣一來,12時是趕不到吃中飯了,家園田疇跨澗過橋且停且走過來,嚴格意義上的“爬山”才開始。
中飯事小。怕就怕Imo上不去,上去了下不來。兩年前本土另一妞上高頭坪,如Imo體胖,團團圓圓,待登上一起承轉合之高坡,難耐激動喊山喊水,一不留神葳了腳——綁上高頭坪的躺椅深一腳淺一腳抬下山來的;人訝其異,高頭坪主人為之說明:著名演員,上海來的,嬌貴,走不慣這山路……
Imo國際友人,萬一保護不周鬧出事來引發國際糾紛甚或引發世界大戰如何是好?所以格外小心,走走問問:
“堅持得住嗎?”
“沒問題——OK。”
以我之體能,扛不動柳眼梅腮窈窕其身的英倫風情。如果,如果必須英雄救美,而我必須體現中國公民的基本素質,那么,英倫三島的那一片原野壓我肩上我能走出多遠?
Imo堅持下來了,太好了。
到達高頭坪,13時,一桌好菜,涼了,等著吃。女主人下廚房漫道不急不急,次第遞上熱菜熱湯,男主人舉杯相邀——
干杯——cheers!
我說:
“very very地高興。”
Imo答:
“非常非常地happy。”
初二雨雪交加,初三轉晴,漫不經心的陽光,薄薄地鋪撒在大街小巷馬頭墻上,天氣變換,場景變換,小蟲,Imo,跟班兼翻譯碧云,出現在古淵頭村項鴻的迎春畫展上。Imo對江南老房子感興趣,古淵頭村不缺老房子,項鴻的畫展,就開在修復一新的老房子里。洋妞,本土妞,桃李春風穿街走巷,整各種造型拍照以示到此一游,該村的老少爺們坐門前路邊孵日頭,見之眼睛一亮。
Imo戴一頂俄羅斯式的過冬帽子亮相,毛茸茸的,看上去柔軟,摸上去更柔軟——人家摸得,我就摸不得?
看到帽子,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。兩年前小蟲北漂,我有委托:給我買一頂牛仔帽回來。兩年下來,不見其物,她聲稱轉遍北京的大街小巷,買不上。心想人家大姑娘,掙錢不多,花銷卻大,還得準備嫁妝之類的,不買也罷,這大街小巷地轉,光路費也不少,那個感動。過年歸省,來電相告,聲稱比牛仔帽貴十倍的禮物,定某時某地隆重交接。
她送我一大一小兩個陶笛。陶笛,古代秦人陶塤演變過來的那種,賈平凹《廢都》人物于黑夜吹響,聲暗啞,如泣如訴如求偶。這凝聚著八百里秦川漢風唐韻的樂器,我心存感激,受之忐忑。大的如鴨蛋,小的如雞蛋,各有紅線串繩,便于套脖懸掛胸前,想吹就吹,不吹則裝點人前。我說了我心存感激,受之忐忑,接受之后更其忐忑:
下回該不會送我個奶嘴吧?
不經邀請,小蟲被同樣不經邀請的美術愛好者帶著,她則帶著Imo、碧云趕場來著。我所擔心的是,人家備下幾桌飯菜,不請自到平添幾張嘴出來,萬一周轉不開豈不尷尬?小蟲不管不顧,Imo不管不顧,吃得風生水起。我說小蟲,如果我知道哪兒有喬遷、結婚之類的宴席,一定通知你。小蟲聞言大喜,連呼好好,大嘴吃四方嘛。看小蟲的嘴,果然大得其所,唇厚如黃河兩岸,性感。
主人及主人邀請的小官大吏輪番走場敬酒,我示意Imo起立,介紹:
“英國駐中華人民共和國大使館一等秘書。”
如此起起落落再二再三,我心呵呵。Imo初來中國,識漢語不多,我且偷著樂,一臉無辜看著她。Imo凝眸對接,充滿好奇。就這樣對上眼神,隔著歐亞大陸,隔著英吉利海峽。Imo的眼睛煥發異彩,閃爍巨石陣的灰白相間,麥田怪圈的金黃,北大西洋的湛藍——
倏合倏分。你不一定再來,我就不說再見了。
廣宏內刊